小時候,一直期待能在春天裏靜待柔光,將自己氤氳在花海之中。等到大些了,卻寧願一個人茫然著,也不願掏出童年的幻想憧憬著。
彩色的條紋在電視裏不安地蠕動著,飄落的灰塵模糊了視線。打開窗戶,感到陽光被我的指尖梳篦,也被時間所滲透,卻給我帶來不經意的刺痛。嘀嗒,嘀嗒……我望瞭望桌上,曾經的笑聲並未因為夏天的到來而愈發美麗,相反卻早早凋謝。空蕩蕩的房間幽閉得可怕,仿佛將我浸沒於這一片深邃之中。
以前一直擔心,如若在不完整的家庭裏生活,不知道以前母親那令人厭惡的嘮叨,將會不會成為我渴求的希望。而當一切成為現實時,取而代之的是對父母不負責任的無法原諒,有時我幾乎沒有瞬間想起離婚對我近乎殘忍的痛覺。
一陣風襲來,吹走了期盼,留下了一片沉默。“我是一只黑天鵝,註定不會幸福。”踏著絕望的塵土,一步步走向讓他們後悔的道路。湖面平靜依舊,肅穆地迎接我的到來。為何到現在我才那麼堅定不移,為何之前沒有足夠的勇氣阻止他們的錯誤。也就這個時候,夕陽的餘光從眼旁逃過,讓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。
“哥哥,你怎麼來了?”“哦,你在這,所以我來了。”後來,我就陪她在湖畔旁坐著,就這麼和她傻傻地望著湖面。
那是我表妹,我依稀記得那個天真可愛的女孩奔跑在田野裏不時地喊著:“我是最快的。”但小小的年紀卻被命運塑造成另一個林黛玉。之前望著她哀怨而又深刻的眼神,我有點不知所措,只是輕輕地安撫著。有時候,她只是趴在窗口,凝視著天空,又或者抱著玩具熊躺在床上一天,敲門也不回一聲。記得我想讓她說出心裏事,可她只是笑笑,裝模作樣地開心起來,不過好笑的是,她的表演能力是那麼地拙劣。
“我不想呆在這個地方,在這裏好累,天天要迎合別人的臉面,連爸爸媽媽看起來都是那麼地討人厭。”真是一鳴驚人啊,妹妹的話也讓我嚇了一跳。她要我為她出主意,我哪有什麼主意,這個城市給我留下的不一樣是痛苦和絕望嗎。
“該是回去的時候了,該是回去的時候了……。”一個聲音突然不停地回蕩在耳邊。“一步、兩步……”“加油,爺爺等著你,你很快就能長大了。”“一步、兩步……。”“沒有用的,就算你超過了我,你那獨有的鄉音在這座城裏得到的只有不屑與無視。”“一步、兩步……”
“為什麼我這麼努力你們還要讓我痛苦!”一步、兩步……燦爛的雲霞漸漸充斥著整片天空,在地平線上留下了一點、兩點。
整理好行李,帶著另一種希望,終於出發了。“妹妹,你想和哥哥一起到哥哥故鄉去嗎?”“嗯。”火車的尾巴連著一頭,火車的前方注視著另一頭,或許這是我剛剛踏上“旅程”的心情吧。
“來,你睡上鋪,我睡下鋪。喲,這行李還真放不上去。”“我來幫你吧。”“好嘞,謝謝啊。”乍一看,是個很時髦的女生。“沒事,我就睡你對面,這是你妹妹吧,好可愛。”
淩晨一點鐘,火車還在忽上忽下地顛簸,本來稍稍靜下來的心又重新忐忑起來。睡不著了,看了看周圍的人,他們也沒睡,估計都是在等待那個心靈棲息地的到來吧。說實話,我想找回一種感覺,在故鄉才有的感覺,而且固執地認為,它能讓我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希望。望瞭望窗外,只有轟隆隆的鐵軌聲充斥在星星點點的路燈中。
“同學,你有沒有退燒藥?我感覺自己好像有點發燒。”是那個很時髦的女生。“哦,有啊。”我倉促地翻了下書包,就找到了兩片。“給。”“謝謝,我這兒帶了一些特產,你要一點嗎?”“不了,謝謝。”“對了,你是去哪里的?”“噓!”我示意了一下我那正在熟睡中的妹妹,就把話寫在紙上給她。她笑了笑,後來我倆就傳起了紙條。那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傳紙條,從來沒有一次能像這次一樣,把失去多年的感觸依依在記憶的版畫中重現——
“你要去哪里?”
“我要去上海發展,因為能在那裏定居是我的夢想。”
“那你還回故鄉嗎?”
“不了,那裏留給我的都是不幸。”
……。
“你認為你是個怎麼樣的人?”
“不知道。”
似平似淡的語氣讓這次交流漸漸落下了帷幕。其實怎麼會不知道呢,只是我不想再次觸痛自己罷了。
燈光微弱,我模糊地張開雙眼,差不多要到站了,耳邊還放著她臨走時給的紙條:靜待百花爛漫。我不懂她是什麼意思,但很清楚她和我可能是一個世界的人。仰面朝天,我開始思索,緊接著是一連串的後悔。後悔當初離開爺爺奶奶,與父母來到這個陌生而又淒涼的城市,後悔自己始終沒有勇氣阻止父母離婚,連帶著被城市裏的浮躁之氣慢慢浸透。
這一年,我十七八歲,在人生的道路上,因為羡慕陽光的明媚,追趕了整整十七八年,驀然回首,才發現自己失去的遠比得到的多得多。或許是我總愛把事情悲觀化,卻總沒有行動阻止它。
火車又開始搖晃起來,整節車廂只剩下我和妹妹了。就這樣,拖著偌大的行李箱,一人一碗泡面,和妹妹在候車廳等待天亮些再出發。當餓的扁扁的肚子在瘋狂吸吮來自外界的溫暖時,卻看見一個人向這邊跑來,清晰些了,一張笑臉上充斥著明媚。“你怎麼來了?”一切是那麼突然,驚了我一臉朦朧。
“你知道世界最美麗的地方在哪里?”
“美在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同的定義,美存在於巍峨的山峰中,存在於絢麗的雲彩中,也存在於……”
“索性就說存在於人的心中,不就好了。那你說,我覺得是哪里呢?”
“額,你便是你心中最美的地方……”
三個人坐在回家的大巴上,在一陣家常聊天後,便又恢復了沉悶。最後還是妹妹說了句:“哥哥,喜歡詩文姐嗎?”帶著一點挑逗,但足以活躍氣氛了。詩文卻是認真般地等待我的答復。我沒有直接回答,用稍微輕鬆的語氣對妹妹說道:“詩文姐姐曾經的嫣然一笑,勝過春暖花開,你懂了嗎?”妹妹當然是一臉茫然,而詩文的眼神卻黯淡了下來,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口,最後還是吃力地咬出了幾個字:“子軒哥,我有對象了。”“什麼!”“家裏人介紹的,那個男的很老實肯吃苦,大家都喜歡他,父母說過兩年等我倆再大點就結婚。”“額,那我做哥的得恭喜恭喜了,到時一定給個大紅包。”時間在空氣中漸漸凝固起來,時鐘的聲音卻開始在腦海回蕩。一秒,兩秒………我想轉過頭去,因為周圍的空氣逐漸沸騰起來,昇華成熱氣在我眼中繚繞。
“為什麼這裏和想像中有點不一樣?”妹妹嘟起了嘴。我這才恍覺,一切似乎與記憶中的景象有所改變,不,確切的說是徹底改變了。“這幾年,城鄉一體化進度很快,不久,我們也不會被說成是山溝裏出來了,也不會有更多人遠走他鄉了。”詩文津津說道,卻沒有一點表情。
是啊,以往的夏天,我會和詩文還有幾個朋友在稻田裏撈蝌蚪,捉青蛙,在呱呱聲中一直持續到天黑,無不歡快。而此時的我,卻怎麼有了夏至淺傷的感觸,是因為如今的稻田裏噴灑了更多的農藥,連青蛙都不敢來了嗎?還是因為在悶熱的天氣,在好似要溶化一般泊油路上踩不出腳印,卻還有一股令心臟刺痛的味道。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在頭上飛過,從背後幾近蕭索的村莊裏又帶走了些許活氣。我的故鄉,我就這麼回來了,它也就這麼迎接了我。不過也怪不得別人,人和事是相對統一的,你對著鏡子笑,鏡子裏的人也對你笑。
到了老家門口,柱子上斑駁的水彩畫映襯著這幾年老家的滄桑,爺爺奶奶早已迎著出來了。詩文卻在這時悄悄走了,就像我那樣。而爺爺奶奶那愈憔悴的眉梢也給我不少震驚。午餐很豐盛,雖說在城裏也經常吃番茄炒蛋,但此刻的味道卻是一種睡也給不了的熱度。而妹妹則索性說:“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的菜。”逗笑了一桌人。
吃完飯後,妹妹抓著我去爬山看海,我便只好去樓上找一些曾經特製的木棍,方便爬山。房間依舊那麼乾淨,好似眼前出現了爺爺奶奶每天打掃房間的景象,而這時,一張照片瞬間沖入視線。照片裏的小孩,拿著鐵鍬學著旁邊的農民一樣翻泥,明明拿不起,卻還露出一副不服輸的執拗眼神。那是我嗎,他肯定會嘲笑如今的自己,一個在叛逆期還忍氣吞聲的自己。
怎麼了,為什麼我突然感到空間幽閉起來,眼前的景象變得朦朧,漸漸地忘記了思緒,忘記了之前的悲傷,忘記了一些該忘記的浮躁,也忘記了一些不該忘記的流年。
“哥哥,快點,我等不及了。”“哦,馬上下來了。”兩個人,背著書包,拿著木棍,忘記煩惱,整裝出發。“子軒哥,你什麼時候回來的?”“是大偉啊,我剛剛回來的,怎麼樣,這幾年如何,成績還好嗎?”“我……我其實已經不讀了?”“啊,怎麼了?”“沒有什麼,反正不想讀了,早點幹活早賺錢嗎。”說完,不假思索地撓了撓頭。“哦,你說的對,看你這麼老實,幹活一定很認真,老闆肯定喜歡你。”“嗯。”
大偉和我聊了很多,直到妹妹又嘟起了小嘴,才草草結束。大偉的背影漸行漸遠,而我和他的距離也被越來越長,時間帶來的只有交談中多次出現的陌生。“妹妹,咱們快點,跑到山腳下去吧。”氣喘吁吁地跑著,跑著,內心卻從來沒這麼清晰地要快點爬到山頂。
山腳的路已經被養雞場封住了,我倆就只好從側面爬起,側面是偏坡,很陡。但這一次,我卻那麼地自信,硬是攙著妹妹向山頂攀去。一路上,樹影婆娑,風景依舊,只是少了一份蓬勃。當我和妹妹站在山頂上,故鄉也瞬間渺小了許多,大片大片的綠色看起來並不是那麼清晰,朦朧在我眼前。好像我的回來不是很受歡迎,這樣的變化也跟我沒有一點關係。妹妹忍不住站到我前面,大聲地對天空喊了起來:“啊……。啊……”我也忍不住了,順著她的聲音也嘶吼起來:“啊……啊……”淚水順著呼喊聲一起從山裏的小溪裏滑下,只是不知道,我為何而流。妹妹說:“哥哥,我倆像傻子耶,沒人會知道是我們吧。”“不會有人知道的。”“哥哥,那邊是大海啊,我們等會去看看。”“嗯。”
從海面上眺望遠方,記憶裏的風景如同這一望無際的海水,只剩下縷縷濤聲。“我們向你問候了,大海。”我聽見一聲歎息,隨風而至……。
半個月過去了,我的“旅程”仍將繼續。在離開故鄉的那一天,我還是沒有告訴詩文,我想她這一次不會再生氣了吧。火車緩緩駛動起來,故鄉那一片片景色也不斷向後褪去,我卻沒有感到多少留戀。故鄉,如同一直出現的朦朧感給了我越來越多的神秘和陌生。火車內很吵,可我卻感到周圍很靜。明明還是夏天,我卻聽到了樹葉飄落的聲音。眼前又漂浮著幾朵流雲,染著彩霞,周圍回蕩著鳥語,沐浴著花香……。“是故鄉島!”
“哥哥,我們直接回家嗎?”“嗯,不過回家前,我們去一個叫故鄉島的地方吧。”“那是什麼地方?”“那裏的天空飄著流雲,染著彩霞,周圍回蕩著鳥語,沐浴著花香,每個人都能在那裏找到故鄉的感覺。”“哥哥,你怎麼了,從上火車開始,就發現你有點魂不守舍。我又不是三歲小孩,怎麼會有這種地方?”我一愣,覺得自己真的可笑,心若無棲息,哪里都是流浪,我是在編造一個不可存在的幻想之地罷了。
又怎麼了,為什麼空間又漸漸幽閉起來,周圍的人瞬間變得迷離,一片片黑色不斷湧來,讓我感到窒息。“啊………啊!”怎麼沒有人回答,怎麼那麼安靜,安靜得可怕。
“差不多了,你現在睜開眼吧,現在感覺怎麼樣?”
“感覺還行,至少沒有之前那麼壓抑了,你小子,行啊。”
“我只是一個新生而已,討厭用中規中矩的方法,我覺得沒有這種沒有技巧,閉上眼,傾訴出來是打開心結的最好方法。”
“那我是不是以後就不會這麼神經質了?”
“子軒,身為你的同學,我想問一下,你到底想不想打開心結?”
“我不是打開了嗎?”
“你剛剛傾訴過程中,你還記得你一直提到的妹妹,但實際上,你並沒有妹妹。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,對啊,為什麼我一直提妹妹,可我又記得那個女孩的樣子,怎麼回事?”
“我,唉,我不愛笑,有時候我會在別人面前強顏歡笑,命運給了我一個悲觀的性格,因而一些美好的事物在我眼中也是悲傷與愁苦。我時常喜歡一個人走在黑夜的角落,或是望著天空發呆,或是思索一些沒有用的東西,然後默默流淚,不怕你笑話,連流淚都不敢嚎啕。”
“所以說你的潛意識事實上一直抵制你的這種想法,所以你的‘妹妹’的性格才和你那麼高度相似。你的根源說到底是因為在這個紛擾的現實中缺少一塊心靈棲息地,種種的不如意讓你想到回到故鄉,因為故鄉的童年對你來說是棲息之地,當唯一的居所也今非昔比時,才幻想一個所謂的故鄉島,你說是不是?”
深夜的記憶朦朧而又真實,獨自一人劃著船,在一片蔚藍的海面上蕩著水花,眼前逐漸展開蔥綠的星星點點,那是……
耳旁出現歇斯底里的話語,忽遠忽近,像是父親的聲音:“像你這種人,根本不可能有人來可憐你,你出生在這世間本身就是一個錯誤。”“維之,你知道嗎,你說的對,但總感覺還沒說到根源,因為我感覺在故鄉的那段行程遠比故鄉的外貌印象更深刻,這是怎麼回事?”……
打開窗戶,美美地吸了一口氣。“子軒,或許我和你都是悲情男主角吧。”我已經看見了,卻終究還是沒能踏上故鄉島。只是在醒來前的最後一刻,我看到那裏的天空,濕潤了。
過了不久,維之關上了窗戶,不再思索子軒的話語。而窗外,濃得似墨的天幕,寧靜得不可思議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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